景室山风景奇佳,站在山顶向下鸟瞰,云遮千里,雾锁万峰,翠峰隐现,似动若静,人在其中,犹如身处碧波万顷的汪洋大海。

我心情大好,连带着将与六兄生气之事也抛至九霄云外。

我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一跳一跳,像极了兄长们玩的蹴鞠。中京的世家少年皆会玩蹴鞠,小小的皮球落在足尖,几同活物一般,可以任由他们踢出各种花样。我不会蹴鞠,以前也从未学过,六兄是蹴鞠高手,但他不肯教我,也不肯让旁人教我。

我的父亲是当朝一品相国大人叶臻,母亲却是一个出身妓坊的勾栏女子。八岁以前,我随母亲住在金陵最大的歌舞坊倚红楼,直至她去世前我才被接入中京认祖归宗。相国府主母李氏,系太皇太后母家内侄之女,对我外室所出的私生女身份甚是嫌恶,入府近六载,我始终不为她所待见,再兼叶臻对我十分不喜,我在府中实际并不好过。

景室山的胜景极多,一日之内赏玩不尽,眼见天色将晚,游人渐尽,灸和频频示意我该回府了。

我们所在的这处峰顶山林茂盛,浓荫蔽日,山路两侧高大的巨木阻隔了逐渐黯淡的天光,不到申时,四野便已暗如暮色,游人也不剩多少了

我们才行了几步,忽见两个陌生人挡在路上。来人一男一女,男人生着一双三角眼,目光阴毒,体格壮硕,女子正值妙龄,柳眉杏目,眼波盈盈。

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灸和不动声色地拉住我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我笑了笑,漫声道:“姊姊可是又被恶狼欺负了?”

女子盈盈一笑,“郎君说笑了,奴家只想与郎君亲亲热热地讲讲话。”

我道:“这可不行,姊姊未嫁我未娶,若叫旁人看见,说我轻薄与你可怎么好?”

女子娇笑一声,“郎君好生不解风情,奴家实在伤心得紧。”

男人似乎懒得废话,“同这小子费什么口舌,今日他断了我们的财路,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我面不改色,对灸和低声耳语,“你看准时机先跑,这两个人我还对付得了。”

灸和没有回应,我当她是答应了,扬声对二人道:“看来你们果然是在做戏诳人!”

女子冷笑一声,也不否认,“是又如何?偏偏你这小子多管闲事,现下四野无人,我们便要你好看。”

我笑容不改,暗中挣开灸和的手,“但请两位放马过来。”

女子恨咬银牙,话语显出怨毒:“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得意到几时!”

他二人从左右两侧向我袭来,我将灸和一推,她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密林中。我身子一跃,攀着近旁的巨木腾空翻至他俩背后。

男人面上闪过一抹轻诧,女子面色微变,“看不出来,你这小郎君倒有两把刷子。”

我微微一笑,向他二人拱一拱手,“多谢姊姊夸奖。”

男人敛下神色,看着我道:“可惜,过不久也只能对我们跪地求饶。”

话音刚落,二人身形忽动,转眼已距我咫尺之间。我心中微惊,未料这二人皆是练家子,连忙转身掠了几步,堪堪避过来人。谁知男人长臂一挥,忽然拦住了我的去路,女子稍慢男人一步,落在我后方截断了我的退路,我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女子得意地一笑,“小郎君,今日你逃不掉了。”

我不再大意,立即绷起神经,集中精力对付起来。

男人身形迅速变换,不断向我出手,女子则在背后截我退路。他二人配合十分默契,逼得我不得不步步为营,几个招式下来,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我打架的本事还是从前被兄长们欺负时学会的,多以防御为主,并无攻击招式。平时对付普通人尚可,一旦碰上习过武的便有几分吃力。这二人明显修武已久,联起手来,我未必能是他们的对手。

果不其然,他两人左右合作,出手如风,我耐力不足,后继乏力,不多时便有些招架不住,身上也有多处受伤。男人看出我的不足,冷笑两声,出手越来越快,似乎预备快速结束打斗。

我暗道不能再缠斗下去,看准对方一个破绽,索性破釜沉舟,硬冲上去。

原本我是抱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算,谁知不等我近身,男人仿佛被什么击中,忽然惊叫一声。我趁机上前,一击即中,女子见状大惊失色,动作立即慢下一拍。我回身便是一拳,正中她的小腹,她痛苦地呼唤一声,竟站立不稳,直向男人跌去。

没想到我的一拳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顿时又惊又喜。

女子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揽住男人道:“这小子背后不好对付,我们快走!”

我得意洋洋道:“方才不是还挺能耐,如今怎么不动手了?”

男人被我的话语激怒,恨声道:“臭小子,不用得意,若非今日我遇见了高手,凭你也想从我手中逃走!”

成了手下败将还在这里嘴硬,我正要发话,女子当先求饶,“小郎君大人大量,今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郎君切勿怪罪!”

我无意缠斗,尤其是想着灸和还在附近的密林,于是道:“放过也行,你们向我保证,以后不再利用旁人善心骗取钱财!”

女子立时泫然欲泣,“郎君放心,奴家绝不敢了。”

我又对着男人踹了两脚,这才放他们二人屁滚尿流地滚下山去。

他二人一走,我连忙钻进丛间,里面一片漆黑,人入其中难觅踪迹,“灸和,你在哪?”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风吹木叶,虫蚁过丛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我心头一慌,又叫了两声,“灸和!灸和!”

忽觉肩上一紧,我连忙回头,灸和立在身后,神色如常,看样子并未受伤,只是那双深楚的瞳眸中流露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我身上多处负伤,再也支撑不住,半个身子吊在她肩上,“灸和,我走不动了,接下来的路需要靠你了。”

灸和弯下腰蹲在我前面,我趴在她背上,由她将我背下山。一路走来,唯有天幕中的一轮明月如影随形。这样静谧的夜晚,很容易让人想起往事,我情不自禁地对灸和将起从前住在金陵的岁月。

我的母亲是金陵倚红楼的头牌,不但容貌倾城,而且精通诗词歌赋。我自幼被母亲当作男儿教养,君子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术,母亲几乎都请人教我了。

可惜我并不是个读书材料,先生教的书总记不住,六七岁时仍未诵完四书,白白辜负了母亲一片苦心。奈何不管我学得是好是坏,母亲从不放弃,她只管请人教我,凡男儿所学,她一样也不会让我落下。

我自幼善舞,六岁即可一舞惊鸿,惊鸿舞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着力表现鸿雁翱翔之姿。倚红楼众多舞姬苦练十载也未必能完整演绎,我小小年纪有此成就,鸨母大赞天赋使然。她喜不自胜,母亲却泣不成声,她看见后狠狠打了我一顿,一边打一边泪流不止,直将我打昏过去。我那次伤得很重,昏睡三日以后悠悠转醒,此后再也没有跳过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