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拨回上周末。

敬师亭前凤凰木嫩芽初展,九里香花苞落了几只,撵入土里散发清朗香味。

高三生不配拥有周末,傍晚自修铃声响起,高三学子从四面八方往培正楼鱼贯而入,挤着狭窄楼梯爬上五楼入室晚自习。

南思阮乖乖跟着人流上了二楼,脚步一转出了楼梯口,顺着二楼的空中走廊穿过励山楼,放轻脚步下楼溜到敬师亭前。

夜色朦胧,三月广州天黑尚早,风夹着湿润拂过少女面庞,敬师亭前唯有一池黑不见底的水被吹起涟漪,昏黄的光隐约照亮一小圈视线。

南思阮往周身看了片刻,确认无人后从兜里掏出一小罐子猫粮,轻车熟路晃了两下,一只毛色发黄的削瘦白猫从两盆一串红间听着声音试探出现。

南思阮唇角轻翘,把罐子里的粮食尽数倒在地上,往后退了一步,眉眼弯弯轻声道:

“小黑,又看到你啦。”

白猫明显不认这个名字,轻晃了两下尾巴蹲下吃着。然而少女仿佛忍受不了沉默似的,只消停了半秒又缓缓出声:

“我最近又看了一边《四世同堂》。我明白它要对国人进行的唯物史观教育,可我还是惋惜——结局停在这里实在太难受,小妞子的死被后人整理出来就一句代过,我知道先生不想读者觉得抗日的过程能像书里进行的那样痛快,可我还是堵着一口气意难平.....”

若不是敬师亭灯泡长年未修,南思阮应该看见敬师亭后有两个人影,淡淡烟气顺着二位指尖冉冉而起。

站外边的男生个矮些许,捻着烟放唇边吸了一口,听着少女唧唧歪歪讲了一通晦涩难懂的屁话,半晌缓缓出声:

“这他妈,学习学傻了吧。”

没有回应。男生自顾自地又说起来,手抚着下巴啧啧道:“眼神也不大好。这猫明明是白的,非叫人小黑,但长成这样其他我也能忍了.....”

半晌,远处保安手电的光四射,站外边的男生一眼瞥到,靠了一声把烟摁灭后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说了一句:“顾爷,我先回了,再被抓到我又得被记过了昂。”

站里的少年淡声嗯了一句,目光瞥向仍然蹲在原地叽叽歪歪的少女,唇角向上扬了扬。

南思阮沉浸在自己的意难平中,丝毫未察觉身后保安的脚步声渐进。少年稍稍绕开站在南思阮身边,在保安肥胖身躯初展露时一揽她的胳膊将人带进一旁的长廊杂物间后。

南思阮刚想起身,下一秒地转天旋被人扯起,重心不稳全身倒向对方怀中,一双微凉带着烟味的手捂上自己的嘴。

紧接着,少年带着点痞坏懒散嗓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敢动就揍你。”

南思阮脑海里,非常不适宜的,想起了那个笑话。

你感动吗?

不敢动不敢动.....

...........

..................

南思阮强迫自己拉回思绪,身躯绷直,大脑回放自己曾经看过的抢劫杀人案,屁都不敢放一个,认命地乖乖点了头。

外边保安拎着手电四处晃了片刻,走到敬师亭边捡起一根烟头,低声骂了一句,晃着身子往回走去。

保安的脚步声渐远,然而身后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南思阮认定了对方就是想敲诈勒索自己,又结合此地此景产生合理联想,软着声音开嗓求饶:“同学,我饭卡不在身上....”

女孩被捂着,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唇瓣轻蹭掌心惹出些许痒意。少年闻声扬了扬眉,另一只手抬起弹了她脑门一下,懒散说了一句:“让你别动了。”

南思阮从小痛觉就敏感的很,闷痛刚从脑门传来,一瞬生理性的泪蓄满眼眶。

她跟着有些头皮发麻,心尖颤了颤。

不图钱。

难不成图色?

早春夜里微寒,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些许冷汗,被风吹出点点凉意。

南思阮垂眸目光落在对方捂着自己那双骨节修长的手,心头一横。

随后张嘴咬了下去。

对方大约是真没料到她直接上嘴,手上动作一松,少女顿时如脱缰野马飞快冲出去,临行还不忘踩他一脚。

少年看着她飞窜的背影,缓慢出声:“你等等.....”

南思阮拼了老命撒开腿跑,逆着风往后丢了一句:“我等你个唧唧!你个王八羔子想劫爸爸色等下辈子吧!”

少年皱了皱眉,还是稍稍提高声音开口:“你.....”

“你什么你!可给爷闭嘴吧!你有种别跑我这就叫保安来——”

少女带着点哭腔撂下的狠话吹散在风中,转瞬消了音迹。他听着勾唇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弯腰捡起对方边跑边落下的黄皮本子,漫不经心说完刚刚的话。

“——你的本子掉了。”

黄色本子有些年头,四个边角儿都泛起了卷,封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歪七扭八的打油诗,在咯吱窝处才小小的写了一行名字。

南思阮。

他盯着封面看了片刻,不带任何罪恶感地指尖挑开了一页。

少女写的极为认真,一笔一划笔锋到位,几处隐约有水痕模糊的痕迹。

[梁南风。]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梁老师总让我想起他。]

春夜晚风徐徐,吹拂他衣襟微起,少女缠绵心事从文字之间向他倾诉,情愫初生宛如雨后春笋萌出嫩芽。

他目光再次略过少女的文字,合上本子随手放进兜里,转身离开。

........

...............

时间拨回现在。

雨丝密度逐渐增大,淅淅沥沥落了一地,高三动员会也随着顾向野演讲的结束到了尾声,操场鸟雀四散,高三学子从各个楼道涌入培正楼。

许露将外套敞开搭在两人肩上,艰难地消化了片刻南思阮的话,还是好言宽慰她道:“揍了就揍了吧,你还少被人揍吗....日记本咱再买一个就是了,他又不认识你.....”

南思阮坚持蹲在地上装蘑菇,闻言悲愤怼了一句:“你不懂!他今天念的那段话是我最近才写上去的!他肯定翻完了我整本日记才会看到....”

许露刚要质问她日记里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眼神一飘落在南思阮身后迎雨走来的两人,刚张开的嘴又合了上去。

南思阮一瞅许露眼里难以言述的表情,立马明白了对方想了些什么,气愤压低了声音又道:“你别瞎想!我没有在里面写元稹白居易的同人小黄文!那里面完全是一个十八岁花季少女的心事情愫!给他看了就像我的青春被野男人偷窥了一样——”

许露:“......”

许露:“梁老师好。”

细雨朦胧,南思阮身后两人共用一把黑伞,静静站着垂眸看蹲在地上的少女。

撑伞的中年男人三十岁左右,眉目清秀,一副老式眼镜架在稍高的鼻梁上,唇角蓄着温和的笑,俨然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一旁的少年就是眉骨深邃,黑发衬着皮肤冷白,神色傲的就差在身上贴着骄纵轻狂的标签,手里漫不经心把玩着那本黄皮本子,目光落在南思阮见了鬼似的面庞上。

南思阮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被许露摁着肩膀转身面对现实,目光对上梁南风藏着笑意的眸,和一旁自己刚刚叫嚷的野男人放大清晰的面庞,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天要亡我。

梁南风点头笑了笑,嗓音柔和:“你们好,下雨了怎么不回教室?”

南思阮欲哭无泪,目光拂过少年手中的本子,艰难挤出一句:“刚想回....”

梁南风将手中的伞稍向前遮住两个女生,注意到南思阮的视线,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又和蔼地问:“阮阮,你认识顾向野同学?我刚刚还在和他聊他刚刚讲的话很有你的文笔风格....”

少年闻声梁南风对她的昵称,眉心动了动,仍然没说什么。

南思阮大脑当机,目光拂过对方漫不经心的表情恨不得当头给他来一棍子,不带表情的僵硬回道:“不认识不认识。”

梁南风稍稍挑眉,将伞很有风度地递给顾向野,冒着雨退了一步,嘱咐道:“顾同学,你先送两位女生回教室,我先去拿一下资料再到班上。”

“.....”许露大义凛然把外套往自个身上一披,撒腿就跑进雨里,往后丢下一句话:“那什么,我也有点事,先走一步。”

南思阮愤恨地剜了一眼许露逃脱的背影,手撑着地舒缓蹲麻的大腿,刚想效仿许露来一个金蝉脱身,就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雨伞映下的阴影里少年神色散漫,用了点力气把人揪起,嗓音不带情绪的低低传来:

“——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