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等到了将军府后门时,已是寅时刚过。打更的巡夜人从城墙边上过,惊扰一两只倦鸟,扑棱棱支起翅膀归巢。顾雁飞在尺素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又进暮云碧的院落,抬头将飞鸟展翅的模样映进眼里,于那样的一刻心生羡慕与向往。

“清姝呢?”她抬手揉了揉酸胀眉心,问一直侯在院里的婆子。

“关在柴房里,一直没醒呢。”婆子答道。

顾雁飞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柴房,又瞧了瞧天色,一抬下颚:“抬出来送进耳房去,安息香还有罢,点上,确定在明日午时之前不让她醒过来。”

那婆子应了一声是,便匆匆点起一盏烛火叫人去抬人,顾雁飞进了厢房,摆摆手让尺素下去,从柜子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她在榻上坐下,脱掉绣鞋,把自己埋进锦衾里。

她清楚地记得楚翡在离开之前说出的那句话,可现在的局势太过难辨,虽然这一整件事中楚翡所作所为都是对顾家有利,可同时,作为太子,他打压同为竞争者的楚羿,自然也是对自己有利。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太笼统,相比因上一世顾雁飞掌握了无数破绽把柄与信息的楚羿,今日突然出现的敌友不明的楚翡才更让人觉得防备。

可是在理智之下,顾雁飞对楚翡是友好,甚至信任的。她清楚记得,上一世她作为誉王妃时也跟这一位太子殿下斗过不少计谋,在宫宴上家宴上也见过不少面,但是都远远没有这一次这样的惊鸿一瞥——太子分明只是算得上俊朗的普通长相。这个人真的是太子吗,如果是,那是否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虽然一时离开了誉王府,但是当楚羿真的休戚王氏,上将军府负荆请罪,她也没有能够拖延太多时间的理由,更何况她必须回去。王府里还有四位侍妾,她身边还有一个想要攀高枝的丫头,这些,上辈子欠她的通通要还!回誉王府之后她要如何行事,还需细细考虑,不能走一步看一步。

烛火摇曳,她并指做剑,凝聚内力,指尖凭空虚虚一点,系着软烟罗帐的红绳便悄然断裂。轻纱一层层掩去榻上人影,也遮挡住那细微的烛光。

虽睡得迟,顾雁飞却仍旧在该醒的时辰醒过来,春日天亮的时候逐渐早了,她睁眼时候天光已经乍亮,起身的细微响动惊动了侯在纱幔外的侍女,一个圆脸大眼的丫头一边问了声小姐起来了,一边撩开纱幔。

“青莲?”顾雁飞问了一声,又瞧见一个与青莲形貌体态穿着打扮都相同的丫头端上热水和帕子,正是青莲的孪生姐姐,青荷。

青莲一边将昨夜被顾雁飞削断的红绳系起来,一边应到:“是奴呀,昨夜王爷连夜将我们姐妹二人送了过来,还带了一大包药材补品之类的。”

顾雁飞看着面前两个小丫头动作麻利,也觉得鼻头发酸。上一世她忙于研究兵法阵图,对内宅之事难免有些懈怠,多亏青荷青莲两姐妹聪慧伶俐,帮了她许多忙。可是就在她女扮男装跟随楚羿上战场之时,这两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一个被嫁祸偷了王爷侍妾的东西,当庭打死,另一个被发卖出去嫁给了街上的一个瘸子,时间不长也被折磨致死。

待她回到王府,当初涉事之人已全都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她想要为她们二人讨个公道,都没有办法。上一世她们去的早,这一世自醒后便忙于算计此时,却将她们忘到角落里去了。她接过青荷递过的热帕子擦了脸,也蕴了蕴发烫的眼眶。

她想了想,还是歪了歪头:“誉王送来的药材全部收进库里头去,送来的药方连带着昨夜的糕点……”说到这儿,她叫了一声,“尺素。”

青荷青莲二姐妹面前倏的出现一个人影,两个人对视一眼,压下即将脱出口的尖叫,小小的往后退了一步。顾雁飞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将昨夜的糕点给她们两个。你们带着糕点和药方交给哥哥,让他送去给军里的军医瞧瞧。”后半句话是对着二姐妹说的,虽那日吃下的*粉不多,晕过去的时候也肯定进行了救治,她现在觉得**还不错,但是为了避免落下病根,她还是得好好养护**。

上一世楚羿登上王座,要立她为后时却遭到了所有臣子的反对,无非就是顾家女武功高强,帝王卧榻之侧不能有这样的一个王后,于是她自废武功,将近十年不动武不拿枪,重生到这一年,骨头架子都活动不开。再过了两三日确定无碍后。落下的武艺也要补回来了。

顾雁飞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坐在铜镜前让青莲帮她挽起发,青荷捧着糕点出去还没有一炷香的功夫,顾霁风却先大跨步进了暮云碧的小院,身后跟着一路小跑喘着气的青荷。

“妹妹。”顾霁风往圈椅上一坐,隔着屏风喊她,“你猜猜谁送东西来了。”

顾雁飞将青莲要拿的一支金簪扣下来,换了一支镂空雕花的银质柳叶簪,漫不经心:“不就是誉王吗,刚刚青莲和我说过了。”

“可不是誉王。”屏风前边的顾霁风端了青荷递上来的茶水,“是太子。送来了几种药品和补品,还有一纸药方,我拿到营里瞧过了,是解余*温养**的方子,送来的药也都是上好的。”

“太子?”顾雁飞重复一遍,眸光闪烁。昨夜之事若是算得上是双方共赢,今日这送药又送药方的样子,可就是明晃晃的讨好了,“药方是对症下药的方子,他有哪儿来的*粉呢?这个人,不简单。”

“他昨日叫你顾小姐而不是誉王妃,妹妹你与他有旧?”

顾雁飞摇头:“并无。”

顾霁风一边嘟囔着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从袖里掏出一张叠了三叠的薄纸交给青荷:“按着这个方子配一副药来,熬了给你家小姐喝,记得备些蜜饯。”

青荷应了一声是转身欲走,却被顾雁飞叫住,她浅浅的笑了笑:“不要蜜饯。”

上一世她不愿尝这苦,每一次需要喝药,都有祖母婆子爹爹哥哥楚羿清姝挨个送上蜜水蜜饯牛乳来,可她仍旧尝尽了别样的苦楚。这一世,所有的苦与苦难,她来者不拒。

午膳用过,喝过药,顾雁飞倚在窗边的榻上,捧了一卷浅显的医书自己琢磨。

“小姐。”一个婆子佝偻着身子跨过了门槛,“清姝大约是要醒了……”她抬头看向顾雁飞,未说尽的话是在问顾雁飞要如何处理。

顾雁飞拢了拢鬓边碎发,正欲开口唤青莲青荷二姐妹,想了想却又换了人:“尺素。”

不知道这个影子是从哪儿窜了出来到了顾雁飞面前,将顾雁飞扶了起来,顾雁飞想了想,抿抿唇叮嘱:“以后莫要藏起来了,就跟在我身边罢。”

“是,小姐。”

两句话的功夫,顾雁飞已经到了耳房里,她看着躺在床上的清姝,伸手掀开了她的裙子。清姝跟在她身边久了,又得她宠幸,一直都是半个小姐的待遇,身子也娇弱,该是没跪多久就昏过去了,膝盖上只是一片青紫有些肿,连血丝都没有两分。

她挪开目光,寻出一张帕子来,浸过了凉水,敷在那一双膝盖上。

“尺素,她辜负了我,我却还愿意这样伺候她,你知不知晓是什么缘由?”顾雁飞忽得抬起头,问站在身边的尺素。

尺素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似乎是愣了一下,但是经过训练的脸上还是一派淡漠,没有半点儿神情:“尺素不知。”

“因为,她虽辜负了我,却终究也曾待我如亲姊妹。虽说本就是奴,但做的好与不好也不能用是否是本分来决定,她待我好时,即使天下人都说她不好,我也要偿她那一分好。而她负了我,即使是天下人都说她好,我也要让她偿还。”

“我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顾雁飞的声音淡淡的,她窥了一眼尺素的神情,又抬眼透过窗户的光看了看天色,清姝该醒了。

顾雁飞在清姝床边坐了一炷香功夫,就见到她羽睫微颤,应该是要苏醒了。

顾雁飞垂下目光,不过几息功夫,就听见两声嘤咛。清姝悠悠转醒,在看见顾雁飞的那一刻还懵着叫了一声姑娘,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骤然从榻上翻滚下来,弄掉了膝盖上的帕子,她跪下的那一刻痛的闷哼一声:“小姐!小姐,奴婢错了小姐,请小姐息怒……”

顾雁飞摆了摆手,伸手虚虚扶了她一把:“起来罢,膝盖本就有伤,莫要再加重了。”

清姝一愣,眼眶里还挂着泪水,她仍旧不敢起来,只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小姐……小姐不生奴的气了?”

“生气?我从来没生你的气,清姝。你十二岁入府,因体貌出众,被叔父看上欲夺为妾室,你不愿从,跑到暮云碧来求我,说求我给你一条出路。”顾雁飞闭上眼,那个小小姑娘跪在她面前,满眼都是热泪的模样还在眼前,怎么一晃眼,变成这样一个只知嫉恨,不知感恩的姑娘了呢?

她深深叹出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便去祖母面前哀求,连着三日才将你求到我身边来,祖母说你心机重城府深,我说你在我身边,定不会再如此。你进府的时候叫青书,我为了提你的位置,先是给你的青加了三点水,又将书改为姝,意为静女其姝,全是盼你的好。”

“姑娘……”清姝睫毛一颤,扑簌簌掉下豆大的泪珠,似乎也很是感慨。

顾雁飞闭了闭眼睛,说出最后一句话:“现如今,大概是你我主仆缘尽了。我最后给你一个出路,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给你置宅置田置业,你出府去,自此以后与辜负再无半分瓜葛,你可愿意?”

她眼睁睁的看着清姝眼里的疑惑和惊诧从动摇逐渐转化成坚定,那下面是隐藏的极深的妒忌与怨恨,清姝伏在顾雁飞膝盖上,痛哭流涕:“姑娘这是要将奴赶出去吗?奴婢不愿意,奴婢要一辈子守着姑娘!”

顾雁飞深深叹出一口气,这句话打碎了她最后对于旧日温情的回忆和善良,她冷下了脸色,从刚刚那些感慨万千里抽离出来,点头:“我给过你机会了,那就这样罢,好好养病,过段时间我们就回王府去。”

我给过你机会了,清姝,以后不管受到什么报复,都是你自己求来的,千万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