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官道尽头,巍峨壮丽的宫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

我遥看绿瓦红墙,风声呜咽而过,这样一个地方,无数人挤破头想进去,可进去之后呢,又无时无刻不想出来。

「半月,昨儿个夜里手上沾血了吗?」

半月又穿上了宦官服,乖顺地站在我身后,听我问他,连忙恭敬地弯腰回话。

「那位公子谋划得极好,奴才只需去各位大人家请几位仆役到赌场当作人证,再等待府衙过来,并未沾血。」

「半月,我给了你名字,你不是奴才。」

说完我昂首挺胸地大步向前,半月怔了好一会儿才追上来。

柳玉衫,我看戏来了。

京中最大赌场昨夜突然被府衙一锅端了,速度之快,让柳家应接不暇。

其中受牵连的几个大臣,都与柳家关系匪浅。

柳相今日在朝堂中捶胸顿足,说此事与柳家无关。

皇帝还安慰柳相来着,说都是那些人利欲熏心,唯利是图。

柳相为人,他如何不清楚。

他清不清楚我不知道,皇后肯定要想办法让他清楚。

到坤德殿时,皇帝哥哥也在,柳玉衫一双眼睛肿得跟兔子一样。

哟,这位姐姐哭了。

我忍着笑,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假兮兮,惊叹道:「皇嫂,您这是怎么了,如今您身子娇贵,谁敢让您哭啊。」

是我,是我!

我内心咆哮着,一不小心露出了一抹嘚瑟的笑意。

柳玉衫这样聪慧的女子,如何看不出我这假情假意,她的手段也高明,突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掩唇,频频作呕。

殿里顿时慌作一团,有拿漱口水的,有拿帕子的,有拿盆子的,更过分的是还有拿猪蹄的……

我和那拿猪蹄的侍女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这是?」

「娘娘喜欢闻这个味道。」

我一把抢过猪蹄,撕扯下一块肥肉,大口咀嚼,谁知道皇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立马货真价实地吐了。

我都能看出她早膳吃了些什么。

皇上责怪地斜了我一眼,「清禾,你恶不恶心?」

我吃个猪蹄就恶心了?

算了,今儿个心情不错,不抬杠了。

我把猪蹄往柳玉衫脚边一扔,再甜腻腻地喊了句:「皇嫂保重身体,我去看望太后了。」就搂着半月跑了。

出坤德殿好远我方记起,刚刚见帝王帝后,我礼都没请。

膨胀了,高兴过头了,这样不好,不好。

我正反思之际,柳墨林穿着盔甲迎面走来。

看见我,他难得没有那副吃了苍蝇般的嫌弃样,而是横眉倒竖,杀气腾腾,握在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驸马爷好厉害。」

「当然,我的男人嘛。」

我这般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有点懵,他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接上话。

「喂,行礼啊,等什么呢?」我朝他扬了扬下巴,露出平易近人的笑意,「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还望柳统领恪守规矩,不要落人话柄。记着,见到驸马你也是要这般行礼。」

柳墨林这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生一颗像他妹妹柳玉衫那样的七窍玲珑心。

听我这话,差一点儿就拔刀了,好在最后咬着牙重重跪了下去。

我牵着半月的手,笑嘻嘻地跟他告别。

走了很久,我还能感受到那道黏在我身上的目光,似乎想把我烫出一个洞。

入慈宁宫之前,我让半月留在门口不要进去。

在这宫里,甚至京城,我对所有人都可以假模假样,逢场作戏,唯独对这殿里的老人不行。

刚进庭院,丫鬟就迎了过来,紧接着一老人披头散发,赤着脚跑出来,围着我转圈圈。

「景儿不哭,母妃跳舞给你看。」

有风传堂而过,吹迷了我的眼睛,我拉着老人的手,怒斥道:「你们这群人怎么服侍太后的,怎么鞋袜都没穿。」

那几个侍女扑通跪一地。

离我最近的侍女解释道:「太后近些日子,时常梦魇,经常刚睡不久就被惊醒,一惊醒就会这样神志不清,要过会儿才清醒。」

我在慈宁宫陪太后玩了好一会儿捉迷藏,她才清醒过来。

她站在一人高的花瓶后,笑容渐渐消失,眸子被风雪冻住,淡淡问我:「今日那么多武将被收了兵权,关进天牢,你那驸马做好准备了?」

「快了。」

昨日他的种种表现,已经说明他在准备了,只是需要我推波助澜一番。

「清禾,本宫可能熬不住了,快些让那老东西咽气吧。」

太后背过身,语气沧桑。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母后,去我公主府住些时日吧。」

「去干吗,看你和小太监卿卿我我?」

太后猛地转过身,直直盯着我,她一步一步走向我,目光幽深。

「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先放一放,杀了那老东西,我与你之间,恩怨两清。」

恩怨两清?

太后与我生母未入宫前就是深闺密友,我生母死后,哥哥是皇子,日子尚且能过,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公主那才叫一个惨。

冬天饿得烤老鼠吃。

若不是太后照拂,只怕我熬不了两年。十二岁那年,我一不小心滑落湖里,是太后的女儿救了我。

我活了下来,那位姐姐却没有。

那时我以为太后会报复我,瑟瑟跪在棺椁前,但她只是红着眼睛,连眼泪都没掉,对我说:「宫里死人很正常的,若你有幸多活几年,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哭的事儿。」

之后我养在了还是贵人的太后宫里,她待我周到,但却不亲热,我喊她母妃,她从未应过。

那时我以为她为人冷淡,直到有一次她唤我唤成景儿,我才知道,原来她心里是介意的。

或许她从不曾拿我当女儿,但我一直将她视为母亲。

我讥讽一笑,为自己生在皇家却贪恋亲情而感到可耻。

「好,后日天气若好,我就动手。」

她疑惑地看着我。

「母妃,你忘了,后日我生辰。」

太后径直走向里屋,招了招手,让我退下。

好个无情的老太婆。

不对不对,我自己是睚眦必报的金刚,凭什么觉得别人应该是舍己渡人的菩萨。

这样不好,不好。

吾日三省吾身,今日已省两次,啧啧,是时候找个相好的表扬一下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