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状态》剧照

《围城状态》(即《戒严》)是加缪写于1948年的一出哲理寓言剧。此前,他已完成了荒诞三部曲:小说《局外人》(1942年)、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1943年)、剧作《卡里古拉》(1944年)。尽管加缪郑重申明“《戒严》绝不是改编自我的小说”,但与早于它半年前出版的小说《鼠疫》一样,加缪思索的是人在荒诞境遇中的自我坚持与抗争,表现的是精神在围城状态(死囚处境)中对突围的期盼与尝试。

不久前巴黎城市剧院在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演出的《围城状态》,导演伊曼纽埃尔·德玛西-莫塔对原作作了许多改动:取消了歌队,删节了主要人物大段大段的哲理性独白,增加了现场录/放像等现代手段,使演出节奏更快、更具动感与观赏性,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原作悲怆沉玄的格调,却也减少了全剧蕴含的哲理深度与艺术震撼力。

创造一个形象与哲理交融的神话

加缪曾指出,现代作家不再讲故事了。他们创造自己的天地。在《戒严》中,加缪创造的天地便是构想“一个神话”,一个像神话那样简单又像神话那样深奥的有关大灾变的当代寓言。类似中古宗教剧,神学概念化作一个个角色。在《戒严》中,“瘟神”作为一个登场的人物形象,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加缪将鼠疫(瘟神)作为自然与超自然的邪恶以及政治邪恶的象征。通过主人公狄埃戈与瘟神面对面的对抗,将对荒诞哲理的思索与人类反抗荒诞处境的历史使命结合起来。

与卡里古拉不同,狄埃戈不是“荒诞英雄”,而是一个弱小的反抗者。卡里古拉是罗马帝国第四任凯撒,他将荒诞逻辑推到了极限,残暴地对待他的臣民,疯狂地与生存的荒诞对抗,既是一位暴君,又是一位撞击荒诞的英雄。

狄埃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医生,在瘟疫无所不在的“围城状态”中,被迫离开自己心爱的姑娘维克多丽雅,站到弱小者、胆怯者、被压迫者一边,尽力照料求助于他的人,战胜恐惧,挺直腰杆,在一场难有胜算的战斗中奋起抗争,在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争取正义显现的某种可能性。

作为一个戏剧人物,狄埃戈这一形象的价值不在其鲜明性与丰富性,而在于人物的精神境界与人格力量。作为加缪人生理念的承载体与诠释者,狄埃戈表现的是人在一个没有上帝、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世界中所遭受的困境及其选择。他最终选择了反抗,选择了将生命献给反抗荒诞的人们的共同事业。反抗,本是对人类行为的一种描述,被加缪赋予哲学的内涵,从而使对荒诞哲学的持久探索更具人文启迪的意义。

与荒诞共舞

作为现代西方哲学和文学艺术中极为流行的概念,“荒诞”一词其实歧义丛生。在萨特那里,荒诞是对人及其世界的总体把握。而在加缪看来,荒诞是人与世界的一种关系。布莱希特认为,荒诞是历史的产物,也将在历史中被克服。而贝克特、尤奈斯库等荒诞派剧作家则认定,荒诞是本体论的,是人和世界的根本属性。

作为一个否认自己是哲学家的荒诞哲学的研究者,加缪并没有在荒诞感面前停住脚步。他认为荒诞不仅仅是“唯一的已知数”,而且是一个“出发点”。他孜孜不倦地进行探索,并据此构建起关于荒诞、关于反抗、关于幸福的一套学说。但加缪对荒诞的认识从来就不单纯。《戒严》中,有一个形象意义比狄埃戈更为复杂的人物——纳达,或许他的思想和行为,荒诞意味更为深长。

被民众视为疯子、白痴的残疾人纳达,自称是个酒鬼,他蔑视国王、彗星(凶兆)、道德……他说:“我在一切事物之上。”他看穿人类生命无法逃避的荒诞性,认为“生命与死亡等价”。他不无自嘲地说:“最好当上天的同谋,而不要成为它的牺牲品。”他说:“说谎是一种政治”,“荣誉是过去或未来的一种天体现象”,瘟疫流行是“一场喜剧”。这个自称的酒鬼,是一个清醒的虚无主义者。他对民众最大的威胁,不在政治层面上的作恶自保,而是在哲学意义上对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希望、信仰、理想的公然蔑视。假若说,美丽的幻觉是一种自我宽慰、自我欺骗,使人无法看清世界的荒诞与生存的荒诞;那么纳达,这个深知世界的不可知性的局外人,不但毫无正本清源的雄心,连蔑视也感到厌倦,他的含讥带讽,危言似诈,他的无所依恋、自沉大海……其复杂性与玄奥性,都远较狄埃戈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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