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至月上梢头时分,终于辗转取小道入了一个小镇停留。寻了家客栈,大家用过晚膳,还未到二更天,仍各自回了房早早歇息。

朦胧醒转的时候,寇眉生听到窗外嘈杂,似有人疾步而过,隐约灯火灼烁,人声尚沸。躺了半晌,只觉得夏热难耐,实在无法入睡,便索性披了衣起身。

她走到庭院,月光流泻,望见红花紫荆树的阴影下站了个人。四周安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到,枝叶摇曳不定,窸窸窣窣响着。

连琮望向她,如隔淡雪纷纷,落地无声。

为什么狗皇帝神出鬼没的?寇眉生心里咯噔,刚想背过身假装没看见躲回屋子里去,连琮已经出声道:“有什么好躲的?”

她被这个问题绊住脚步,一边佯作打了个呵欠,一边走向他懒洋洋笑问:“公子也出来赏月的?”

“睡不着,出去走走。”连琮说完这句,朝外面走,放缓步子等她走上来,才继续沉默向前,直到街角向左一拐,便到了闹市。

寇眉生本来该置若罔闻,要与他保持楚汉分明的界限,眼下又不得不跟着。她想到连决明不知道从哪儿得知连琮要出宫的消息,遣人秘密带给她了一个口信,口信的意思就是要让她和连琮亲近些,然后搞清楚连琮一路上都做了什么。

他叔侄二人可真是口蜜腹剑,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斗就斗罢,还非得拉上她这个看客搅局。不过真说起来,三个人都在演戏,就不知这场戏到底谁先撕破脸。

时值观莲节,节日本盛于水乡泽国的江南一带,但这座小镇也有水塘无数,遍植芙蕖。未及深夜,街上依然人流如织,俱往河岸。

正是“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寇眉生本来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左右环顾,一路骑马颠簸的疲累感冲散,反倒有些兴奋起来。有孩童牵着母亲的衣角,手中提一盏荷灯,蹦蹦跳跳经过。

不知什么时候,连琮已经牵住她的手,慢慢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她动了动,没挣开。

连琮回头看她:“怎么了?”

寇眉生低头,垂眸看看包裹着自己的修长手指,羞答答地提醒:“公子,这里那么多人,大家看咱们都是两个男人,你说两个男人手牵着手逛街的画面是不是有些不妥,有些……”

他眼底无波,淡定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不妥的,我向来不介意他人的眼光,就算断袖,对象是你倒还勉强能接受。”

“???”

他最近的行事作风……恕她直言,是越来越清奇了,且有种无师自通的下流。

仿佛有只猫爪挠着心窝,寇眉生把汗津津的掌心贴近,报复性地反握住他的手,有恃无恐地在他耳尖呼了口气:“那好,公子可要牵好了奴婢,奴婢不认得路,容易跟丢。”

连琮居然还郑重其事回应道:“就算弄丢,我也一定找得回来。”

浩云遮月,鱼台阁楼间琴瑟回旋,在这夏夜的天幕下,熙熙攘攘的人潮间,他温凉有劲的手牵着她,十指相扣。却不知,她的心因为刚才那句话,险些乱跳了节拍。

寇眉生抬眼,看着他的肩背,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街上人来人往,甚为热闹。放眼望去,斗拱飞檐,明媚灯火,全都融在墨海似的夜色下。她在人群里张望,看着这比白天还热闹的场景惊讶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公……你不知道?”旁边一位刑部侍郎家的公子脱口而出。

另一个武安侯家的少爷也是惊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节日,竟还叫他们一块儿来玩。

她啃了一口摊边买来的糖油果子,无所谓道:“管它什么节呢,好玩就行了呗!”

连琮的神情显然不大耐烦,一直没说话。

刑部侍郎家的公子笑道:“哈哈哈,也是也是。”

这时,武安侯家的少爷解释:“今天是仙女节。”

她眼睛一亮,喜道:“我知道了!”

寇眉生在宫里没有过仙女节,却是在茶肆里听说书人讲过,似乎是民间独有的节日。

每年杜鹃盛放的季节,有些地方会举办仙女节,一般持续三日。每天早晨,百姓盛装出行,带着准备好的祭品和野餐,手捧鲜花,前往村寨附近的溶洞去祭祀。而祭祀的那位,据说是个为百姓谋福,勇敢善良的姑娘。

祭祀结束后,各家各户设宴饮酒,人们围坐在山坡上,把准备好的食物摆在铺有松针的地上,吃喝玩乐,尽兴时载歌载舞。青年男女则到空旷的地方进行射箭比赛,到了晚上,大家燃起篝火,对唱情歌、欢快地跳舞,通宵达旦。

怪不得月上梢头,居然还喧如白昼。

舅舅请来夫子专门给她上课,她整天学这学那,没能到处逛不说,还不能经常出宫了,憋得她难受,早就想好好玩一玩,今夜好不容易溜出来,便往人群里钻去。

见此,除连琮外,两个少年均是追着喊了声:“八公……你不要到处乱跑!”

一开始,寇眉生只顾着独自潇洒,根本没注意连琮有没有跟上来,忙着和人说话,哪里有好看好吃的往哪里凑,谁晓得每次回头时,居然都看到他好好地跟在身后,没想到他看人的手段倒是一流。

她索性不管他了,自个儿喜滋滋地在街上溜达,东瞅瞅,西瞧瞧,一出来完全就跟脱缰了的野马差不多。

两人走到一处略宽阔的地方,那里燃着篝火堆,旁边围聚在一起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都是青年男女,也有些看热闹的中年人和小孩子。

中间穿着盛装的男女手拉手围成一圈,正绕着篝火跳舞,其他人则在旁边高声歌唱,打着节拍。

有几个大胆的姑娘看上哪位公子,拉了人唱情歌表达心意。公子如有意,亦会用随身之物赠予对方,如无意,便大多笑着婉拒。

只闻欢歌笑语,阵阵香风扑上脸颊,有跳舞的姑娘嬉闹着邀请围观的人加入,也就是被看上的公子共舞。之前便有位被拉着跳了整晚,结果脚肿得第二天没能下床。

寇眉生当时不知道这种情况,垫着脚兴致勃勃地往里瞧,挤到一半,有人在耳边问:“小娘子你是外来的不晓得昨夜的情况,才跟你家相公出来的吧?”

她愣了下,没来得及答复他那句相公之说,周围忽然骚动起来。竟有三四个跳舞的姑娘跳着跳着就跳到了他们旁边,一边跳,一边还对连琮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寇眉生一把扯住连琮的袖子往旁边挪了挪,那几个姑娘跟着挪,再挪,她们也像牛皮糖一样黏紧不放。她冷冷瞥了眼那些人,竟没什么效果。

世风日下!

“走这么急做什么?”被她从人群拽出去拖着快步走了很远,连琮开口道。

灯火逐渐稀疏,她回头,见远离了喧闹的街市,才停下抱着手臂道:“不走得快,你难道真想跟她们跳舞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道:“她们未必是想跟我跳舞。”

“难不成她们想跟我跳?”寇眉生扬眉。

连琮不跟她混扯。

她也懒得再说,抬脚就往前走,一不留神绊了一下,身子便直直栽下去,跌得既急又快,而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拉了回去,跌势顿时缓住。

长发被夜风吹得散开来,拂过她的脸,额头轻轻碰到他的胸膛,她抬眼一看,他也正低头瞧着她,眼底倒映着天空的星辰和火花。

她凝着他,唇角得逞地上扬。

连琮倏地怔了怔,又立刻松手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寇眉生有意逗他,凑上去张开手臂,轻笑道:“不好意思了?不用不好意思,不就是搂个腰嘛,我一点都不介意的,来来来,再多搂搂就习惯了。”

连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往前走去。

两旁的小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还有一束束开得甚是旺盛的杜鹃,色泽美艳如血。卖东西的小哥们高声吆喝着,此起彼伏,声音洪亮。

“哎,干嘛走那么快,等等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我告诉你多试几次就好了,大家都是少年人,用不着害羞……”

经过一个花摊前,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寇眉生没防备,一下撞上了他的背,正要皱眉询问,只觉馥郁的香气袭卷鼻腔,脑袋上被轻轻扣上了什么东西。

抬手摸了摸,竟是一个杜鹃花编的小花环。

“送你了,玩也玩够了,回家。”连琮把钱递给卖花的大神,截断她的话。

“公子好眼力,这花环可是我花了一刻钟才编好的,不同于其他,花漂亮,形状也不易散,送给心上人正合适,既衬托这位小姑娘的容貌,又表达爱意……”卖花的大婶眉开眼笑,立刻热心地推销起来自家的货物。

寇眉生闻言,茅塞顿开道:“原来琮哥哥你还是挺懂情趣的啊,我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没想到对我……”

连琮静默片刻,十分艰难地出口否认了一句:“无聊。”

她笑得愉悦:“是是是,我无聊,我最无聊了,只有琮哥哥你有趣啊!”

连琮伸手朝她头上道:“不想要就扔了。”

“谁说我不想要了?哪有送给别人东西还要回去的礼?!”她赶紧捂着脑袋一跳三尺远。

寇眉生此时想到这件事,才晓得他那时候显然不清楚送个花环会被误解成别的意思,其实只是想堵住她叽叽歪歪的嘴。

月亮钻出云层,在地上洒落霜雪般的亮光,仿佛一汪冰水在晃荡。

越往河岸越拥挤,连琮握她的手扣紧。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游船走水啦,有人掉进河里了!”

人群骚动,开始往前涌,沸沸扬扬的喧闹声蔓延,不知谁在身后推了一把,寇眉生没站稳一个踉跄,手指和连琮松开。

“等我。”只听见这两个字,手里蓦地一空,汹涌的人潮已看不见连琮的身影。

寇眉生脚下趔趄,好几次差点摔倒,勉强退到街道边,站在沿街的酒楼下。

连琮被人挤到了岸边,放眼望去一片红艳艳的火光,游船上尽是哭泣呼号声。而水面扑腾的人影沉沉浮浮,快精疲力竭的样子。

又听见有人在岸边喊:“雅朵!”

连琮面无表情看着河心,许久后脱掉外袍,跃下水里。

不管看热闹的,还是焦虑担心的,百姓们顿时蜂拥而来,围得半条河岸水泄不通。须臾,连琮伸手抓住了胡乱扑腾的女子。

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穿鹅黄裙子,两条长辨垂肩。

她吞了口水,含糊不清地说:“救我!”

背对岸边人群,连琮淡淡看着她,轻声道:“救你?你这扑腾了大半天都没有沉下去,似乎也用不着谁救。”

果然,女子霎时便没了先前即将溺死的惊恐,被当面揭穿也不狼狈。

眼底浮起狡黠,攀着他的脖颈,她笑道:“哎呀,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啊,但你如果不想救,也不会下来陪我了对不对?”

闻言,连琮没有追问更多,只是带着她游向岸边。

人救上来,正欲放手离去,女子却像无根藤蔓软软地倒进他怀里。

连琮瞥着她,拉出来道:“姑娘这样,是想耍无赖?”

她浑身湿漉漉,却没有急着想换衣,伏在他身旁瑟瑟发抖,全然是无力行走的可怜样儿。

“雅朵!”身后有人温声唤道。

连琮循声望去,那人快步走来,似夹岸新柳,如清泉涤荡的玉石,不染尘埃。这番气度,绝非普通人。

他收回视线,笑着问了句:“还不松手?”

“没事吧?”见女子没有大碍,对方焦急的神色逐渐缓和。

雅朵摇了摇头,“哥,我没事,多亏这位公子救了我。”

围观众人见事情解决,顿感无趣,不多时就各自散了。那年轻人从连琮身边扶过雅朵,徐声道:“公子舍命相救,大恩难谢。”

整理着湿漉漉的衣衫,连琮平淡道:“言重,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在下姓成单名景,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连……单名奚。”

成允章打量他全身湿透,问道:“连兄若不介意,随我去换身衣服再说?”

连琮沉默一瞬,道:“也好,劳烦了。”

先前还不太肯定,但从这个叫成景的人出现,他心里已认为这落水事件很可能并非巧合,而是故意设计,为的是引他上门。

只不过眼下不清楚这两人的真实目的,就暂时不打草惊蛇了。

寇眉生倚靠在酒楼门前等了很久,抱着手臂左右张望,还没有发现连琮。月色愈浓,三三两两的人携伴从旁经过,欢声笑语。

她抬头一望,漆黑的夜幕无边无际。以前冷宫的天很窄小,没有这样大……月亮高悬着,天大地大,却已经没有了她的家,她的亲人。

“你没有回去?”寇眉生听见声音,抬眼看,不正是连琮?视线触及他身后的两人,不由小小的吃了一惊。

成允章像往常那样看着她,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她这么感到意外。

连琮走近,脸上忽然带了一种像是欣喜的神色,手一伸,凝着她笑道:“还真傻站在这里……这个就当是赔罪了吧。”

掌心间,层层花瓣舒展,粉嫩如新,中间点一盏红的小烛作灯,闪闪烁烁,煞是可爱。

河灯?

“……”寇眉生没想到他居然会送自己这个东西,半天没有去接。

连琮递到她面前,“怎么,还要我给你跪下来说我错了,求求你收不成?”

“谢公子赏。”寇眉生笑着接过来,心里呕了一下,能别装得这么体贴吗?送她东西不如不要送的好,她拿着就想把这河灯当成他的头踢来踢去玩儿。

一个“赏”字出来,连琮的嘴角垮下去,转身就走了。

寇眉生望了望他的背影,许是她看花眼,又或是一种错觉,总觉得他很生气,相当生气。她明明都接了河灯,还对他表示了感谢,生哪门子的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昔日翘首以盼得到礼物,如今就在手里,却再也没有以往那份兴奋的心情。

也许有过一点点撼动……但约莫是过去想的太多了,所以现在不敢想,也不愿想了。她偏头看向成允章,成允章也望着自己,眼里仿佛有一丝黯然。

但他很快转开目光,落向别处。

寇眉生心里一揪,捏捏眉,她怎么莫名有一种被抓奸在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