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麟腿伤稍好一些,仲英已经把没说的,想说的,未来要说的话,都说尽了。走出山洞那天,阳光正好,山谷里的灰烬被前夜的雨一浇,已有绿芽在焦枝间探出手臂,山谷虽遭火害,却并未放弃生机,灰烬淤在土中,随风而来的种子来不及挑选触地方位,但丝毫不影响它们落地生根。

仲英搀扶着定麟行至谷口两山夹道处,穿过这一人可行的曲径,外面平野宽阔,离官道也不远。定麟一手扶石壁,一手护在伤腿侧旁,眼望头顶两山交接之处落下的光束。仲英放开他,手持短剑剑刃,将剑柄送到定麟悬垂的手边。

定麟望着光束,望得眼眶涩红,他拂开短剑,不去看那垂首待戮的胆小鬼,一步一步往光束里,往开阔地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在等自己某一时忍不住回头,然而他比自己想象中更理智,每一步落下,他都没有回头之意。走到山缝外,平野宽旷微微倾向黄土官道,定麟忍不住笑了,因他自己也忍不住佩服自己。

静王世子在杭州城外遇袭,杭州府尹难辞其咎,宵禁戒严大肆搜捕贼人,可惜是雷声大雨点小,连那蓑笠人的影儿都没见着。世子行程已迟,不愿多作逗留,伤势稍好不损行动便备齐车马,启程离去。

仲英置椅矮墙下,抬眼便可见漫天花影,耳边只有嗡嗡蜂声,半点不闻车马粼粼。出城有东西两条路,定麟没有走必经唐府的西门。仲英摇着竹篾扇静听半日,阳乌将落时起身,知定麟走便走得一干二净。

这局,原本是定麟布下,要令仲英卷入皇权纷争之中。仲英走出了局,却并非毫发无伤,他遗落的东西连他自己也辨明不清,只知道是掉了样极珍贵的物。

仲英扭头望着矮墙外的桃树干,这颗老桃树年岁更长过唐父,当年府第扩建的时候唐父曾动过念头将其括进府苑之中,既可赏其华盖,又避免窃贼借老树枝桠爬进府中,最后还是作罢,反而在院墙内另修门墙,将这与老树相邻的地块挖空填了湖水,只当是另起一处园子。仲英幼时询其缘由,唐父解之:桃树在墙外,来往农民脚夫既可在树下乘凉又能摘桃果解渴,若将它圈围在一家一姓之内,只做观赏之用,非但可惜而且暴殄天物,这般作为损人不利己,胡可为乎!

当日在山洞中,仲英给定麟讲到桃树之故,定麟默然片刻,忽然讲起自己手植于漠北府中的梨树。原是一时兴起,将难得的贡梨籽埋于窗下坛土中,没想到云过雨歇,几日之后生发出芽苗来,定麟移幼苗于庭院之中,离营回京时已长至齐腰,挺拔翠绿甚是喜人。漠北土干,梨树扎根匪浅,定麟回京时无法全须全尾将其带走,索性就留它在漠北,免伤它长势。只是可惜,定麟为其捉虫挡风了许久,却没来得及见它开一次花。

仲英似乎由眼前苍老繁盛的桃树看到了漠北青翠挺拔的小梨树,不知道漠北的风沙里它能否长到这样的华盖如伞?梨花开时又是怎样的碎玉满枝?仲英眼见的是粉绿桃朱,心看的是一树银白,翻身从长椅上起来,在果盘里挑了一枚饱满的梨,三两下于墙内五步处掘出一个浅坑,把手中的梨放于坑内。将要掩土时,仲英忽然寻出那把削金断玉的短剑,剑鞘已失,而剑身滴水凝珠明冽如昔。仲英拿汗巾将短剑裹了,重在原地挖一个深坑,置短剑入坑,填土过大半在放下鲜嫩的梨果,最后拿土松散地盖了。

待他重新填好土,月已上西窗,仲英荷锄而立,眼前似已见粉桃白梨,一在墙里一在墙外,相映生辉,枝丫互接。正是极好风景。

召南多山,山势险峭催促风急。定麟伤势未愈匆匆赶路,伤口有些发炎,召南栈道折转急险,马车不可通行,定麟只好乘坐滑杆上路。

滑杆简陋八面通风,倒是消减了些定麟略高的体温。山势虽九折多回,幸而定麟这支行队皆是行伍老兵,脚力扎实肩宽背厚,行走于山间并无多少耗费,定麟安坐滑杆之上除风吹伞遮再无半点起伏之感。似乎一行人天生就行走在这崇山峻岭之间,若不看他们被漠北风沙吹裂皮肤留下的痕印,他们原该是从有山以来就在这山间,直走到山川颓圮落为桑田,他们才与峰岭一同消失。

但就是这样与山道融为了一体的行队,却突然停了下来。定麟未曾下令停歇,他们是死了也不肯停步的,只因他们是军人,军人若还有一丝呼吸就会服从命令。可是现在,定麟并未命令停步,他们却停在了山风里。有人死了。

有人就要死了,定麟挑帘看去,行队前面的悬梯栈道上一头一尾站了两个人,靠近行队这边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巴掌宽一指厚的杀猪刀就握在他手中,对面是个头戴纶巾的书生,双手虚虚抓着两根短棍。定麟极目看去,短棍一端残旧一端崭新,可知原本是长棍,被人一刀砍成了两截。

这两人敌视对方漠然身外,即使是行队这样整装严肃的队伍也没能引起他二人一眼好奇。很快,他们两人中间的一个会死。行队停下来,因为他们没有接到上战场的命令,而前方正是战场,一个只有两人参战的战场。

定麟知道召南民风彪悍,山野莽林之间常有杀人越货之事发生,但眼前的两人必然不是为财生祸。财乱人心,色迷人眼,二人眼中似乎只有对方的尸首,此事只能是为情。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对峙呢?又是什么人同时招惹了这两个天差地别的男人?

书生一副斯文样貌,屠户一杆腰比两个书生捆起来还要壮实,行队耐心地等候着,他们也确实没让行队多等。屠户大喝一声,声敲山崖,回旋山谷之间,震得细碎石块扑簌簌落入深渊。只可惜他的刀却没有他的声音那么洪亮,砍在木棍上的声音是沉闷的,力道被棍子卸去,刀反被棍钳住,另一支棍子从他脑侧锤击,屠户被掀落栈道外的万丈深渊里。

屠户的刀并不算慢,定麟认得那把刀,确实是一把杀猪刀,但却是在江湖兵器谱上有着排名的杀猪刀,方才刀柄被屠户挡住了,现在定麟才看见,刀的铁柄上缠着麻绳,它的主人号称麻刀三屠。麻刀三屠原本就是杀猪的学徒,后来犯了事落草为寇,一把杀猪刀杀人的时候倒使出了庖丁解牛的架势。据他自己说,这是因为天下间的畜生本来就是一个样貌。缠着麻绳的杀猪刀便是他的标志,他给自己取名叫三屠,实际却是三不屠:不杀老人,不杀小孩,不杀女人。麻刀三屠纵横绿林多年,兵器谱原本只排布名门正派的宝刀利刃,即使邪魔歪道颇有独到之处也被排斥在外,但麻刀一介草寇,却跻身兵器谱名列,凭的就是他一手刀法出神入化,行事为人虽非正派也无邪性。但就是这个麻刀三屠却在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手里败落了,并且失掉了性命。

定麟正在暗自讶异的时候,却看见了更可惊讶的事。只见悬桥旁的山崖石壁上飘下一个人来,一个女人,一个生着灰色皮肤的女人,穿着灰黄的短打布衣,戴着一顶磨破了边的旧皮帽。她生得不算好看,宽鼻阔口,简直像个男人,原本五官像男人也不要紧,只要皮肤白亮,也能惹人稀罕。但她不仅长得像男人,皮肤却是灰色的,简直像个死人。如果她自己不动,定麟一定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天下间也不会有人发现,因为她就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石娘子,以石为名,生得也恰似一尊石像,一双手能将顽石化珍宝,两只玄铁小锤,不知敲碎了多少亡魂的脑壳。

但她此时面如死灰,并不是她生来就如此,假如一个女人看见心爱的男人死在眼前,自然是会变成这样的面色。她扶着栈道铁链探出身子去看,那伤心欲绝的神色即使是放在她坚毅的面孔上也令人动容。石娘子探看半天,麻刀三屠早就落得无踪无影,书生却慢慢将手放在了石娘子的肩上。石娘子那么悲痛,但她没有拒绝书生的手,因为原本就是她提议二人决斗的。只有在书生和麻刀生死相搏之际,石娘子才能分辨出究竟自己更喜欢谁,可是现在她喜欢谁都不重要了,麻刀已死。